2008年12月9日

数据丢失

40年後,7個63歲的老同學聚集在昔日校園內的一棵雨樹下話說當年,禿了頭朦了眼睛的你舊技重施地突然呼喚小妹的名字:「怡——欣怡——我想起來了,我想起當年我想說什麽了!」呵!不管是真想起,還是回光返照,它依舊是一幅非常浪漫美麗的情景,不是嗎?


我們儲存,我們備份。因為我們害怕忘記。

Restore

你越來越害怕遺忘。尤其近年,你發現時針以英特爾酷睿TM2至尊處理器的速度,匆匆刪除硬盤上以往你不太在意的細節:媽媽大前年的發型、三寶井沙爹朱律的味道、第n個暗戀對象的眼睛、昨天午餐的菜單等等。等等。等等!你突然從資源回收筒裏撿起某個零碎的片段:有一個夜,大夥擠在一個小小小小的單位,人物的臉孔似乎都模糊了,僅影投出一張鬼魅般的皙白(若隱若現中你分辨出小妹和勇勝抱著腿個別坐在泛黃的塑膠椅上;瑛姐美錦拿汀和豆腐緊挨在席地上盤腿笑著;那穿著灰衣的瘦子是誰?你想不起。)

你記得那晚大家鬧得很瘋,幾乎笑醒隔壁重聽的大姨。突然你大喊小妹的名字。大夥以為你有什麽天大的笑話要分享,抑或有什麽重大的事情想公布,都睜大眼睛期待你的聲音。沈默。沈默之後是一臉尷尬的笑容。你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於是,你打哈哈說自己欠了小妹一句話,債期是40年。呵!多麽浪漫的一件事啊!40年後,7個63歲的老同學聚集在昔日校園內的一棵雨樹下話說當年,禿了頭朦了眼睛的你舊技重施地突然呼喚小妹的名字:「怡——欣怡——我想起來了,我想起當年我想說什麽了!」呵!不管是真想起,還是回光返照,它依舊是一幅非常浪漫美麗的情景,不是嗎?

然而,你發現這看來完美的預設程序有個致命的瑕疵。

倘若40年後,你把他們都忘了,忘得一幹二凈。那怎辦?

你顫栗。

你開始思考記憶儲存和備份的問題。

Shift Del

你從來不向任何人談起你的父親。因為,自他從你的世界突然蒸發的那天起,你就將他從你的未來徹底刪除,不留痕跡。那過去呢?你不管,你把它們棄置,像李心潔在《鬼域》中無法超生的垃圾,任由它們塵淹、腐朽、風化、分解,然後消失。因為太恨?還是太疼?讓弗洛伊得去分析吧!你說。你只知道,你想隱藏某些不堪回首的事。

你大哥從新山回來,說他遇見父親。父親老了,禿了,憔悴了,總是特別照顧的牙齒,也懸空了。大哥說他聊起家人過後那蒼老的樣子,已寂寞成一株孤獨的老榕樹。父親老了。父親老了。父親老了。從前的父親,老了?你沒有說話,你目無表情。你發現自己竟無法從數據庫裏讀取並重組任何關於父親的圖像,只有模糊沙啞的他的聲音。

不是說好僅刪除未來嗎?那過去呢?

你以健忘為借口說服自己。於是你搓麻將。你說那是幫助記憶的遊戲,也是父親至愛的遊戲(然而其實你並不確定)。幾乎每個星期,你投身於自己曾經厭惡鄙棄的塑塊池中泅泳著。你變了,你的朋友都說。懂得改變,不好嗎?

「碰!扛!上!胡!」

「爸啊,我要電子遊戲。」

「好,等下我們去買。」

你繼續從塑塊與塑塊的碰撞聲中下載父親的樣子。

你悄悄儲存,偷偷備份。

你不想承認,n年過去了,你想再次見到父親。

Ctrl S

你曾寫過一段叫〈忘記〉的文字,企圖強制抹去一個能用毫秒的速度將你遺忘的女孩。然而最後的結局是你們誰都不曾把誰忘記。所有經歷過的情景和說過的話就像頑劣的病毒與木馬,潛匿在每一個看似清白的文件夾中,自行復制之後再無限增殖,定期啟動並擾亂你枯燥卻安穩的生活程序。終於你厭倦了,你掃毒、防範,卻僅把它們監入保險庫裏,沒有刪去。

因為你知道這無濟於事,它們不可能被刪除徹底。只是,你開始重新看待關於儲存和刪除的問題。有些事情即使你剖開腦袋也想不起,然而有些事情卻無法輕而易舉地消失殆盡;不像手機或電腦一樣重定格式之後空白如新,它們已悄然熔入你的硬盤裏,如影隨形。

人如何儲存記憶?如何刪除記憶?你問。

之後你遇見另一個女孩。這回你卻成了病毒,潛伏自爆後準備帶罪潛逃(唉,那是無法救贖的罪呀,你說)。臨行之前,女孩給你留了一條信息:

「聽著,不準忘了我。
即使忘了,也要假裝記得。
這是小小的要求。」

「即使死掉了,都記著你。」

你說那也許是你最後也最由衷的承諾。

你儲存儲存之後再儲存,備份備份過後繼續備份。

如果你死掉了,你一樣會記住嗎?

(如果我消失了,她會記得我嗎?)

Data loss

近來你熱衷於給檔案分類標簽。行李太小,無法兼容太多的情感和回憶。於是你學會壓縮,將近年的歡笑與淚水壓縮成十多個吉咖字節的圖像和錄影。你給他們標上日期,註明來歷,存入最小型的外置硬盤裏。你準備隨身攜帶,定時溫習。它們是所有的財產了。你說。除此之外,你不再有什麽珍貴的東西。

那些被定格的數據讓你心安。它幫助你記憶,證明你曾經精彩。更確切來說,它證明你曾經存在,存在於人群之中。你從前很孤單,因為你害怕寂寞,害怕人群消散之後唯獨剩下自己的失落感。那叫空虛,你說。於是有一陣子你把自己關在一個獨立的文件夾裏品嘗孤獨。你借此習慣寂寞,然後免疫。後來你變了。你在兩個不同的地方,遇見兩群不曾讓你覺得孤獨的人。你們聚會,你們閑話家常。即使曲終人散,你不再傷感,你知道他們會再回來。如果你遠走了呢?你早已設想,所以你儲存,你備份。數據幫你記憶,讓你清楚,他們是真實的,而不是你虛構的想象。

今早你打開電腦進入硬盤,準備再分類整理,然而裏面除了一堆亂碼之外,什麽也沒有。數據丟失。你差點崩潰。霎那間,你想不起裏面曾經儲存了什麽備份了什麽。突然,你重新懷疑自己不斷儲存與不斷備份的動機。

這一整天你什麽都不說,只在msn留下一句話:

因為珍惜,所以我們不想忘記。

(原刊於2008/12/09<南洋文藝>)
引自:鏡區 数据丢失

4 回复:

雲水生 说...

印象中這一篇文章就是我們最后一次在政權哥哥家借宿時,在精神恍惚時,模模糊糊看完的一篇作品。不過,從新再看,感覺卻是那么的深刻。

啥米人 说...

平时很少看报纸,不知怎地,12月9号那天在7-11心血来潮就翻翻报纸,不小心看到南洋里面这篇文章有我的名字,愕然发现竟是阿权的文章,眼前一亮,就把报纸买下来了。呵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第六感似的,真不可思议。(有点浩恋添,嘿嘿...:p)

鱼子鸦 说...

小妹,真假的?我還是當晚check mail才收到永修先生的刊載通知(T.T),那份報紙是否能留給我?哈哈~

雲水生 说...

哈!当然不假,我记得北马之旅的时候她沿路带着,还说这就是注定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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