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8日

時光絮語

我比較服膺劉禹錫所說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對我而言,散文不在長短,寫得好就行。這本集子裡的散文雖亦有若干篇難逃一般專欄文字之流弊,然而大體而言,卻是小而巧。由此看來,小散文雖小,卻大有可為。(林春美)



第一次接觸曾翎龍的散文,是在幾年前準備書寫一篇有關嘉應散文獎的論文的時候。我記得我那時從第一屆的第一篇得獎作品開始讀起,讀了幾屆,論點大概就有了。要著手寫作時,獲悉第八屆的成績揭曉,得獎作品專輯已經出爐,於是通過一些人找了來看。那屆的首獎,是曾翎龍的〈江湖〉。我讀了之後很後悔,心想早知道就按照原定計劃處理九 ○年代直至第六屆的嘉應得獎散文現象就算了。〈江湖〉的出現,干擾了我觀察中相當穩定的嘉應得獎散文“父-祖同盟”的書寫模式,迫使我必須在某個程度上修訂我的論述。當然,〈江湖〉後來也讓我能更好的討論文學獎機制中評審權力運作與合法書寫模式產生之間的關係。我不認同某些評審對它的評價,但如果我是評審,我想我也會給它第一名(這自然只能是與同屆其他得獎作品比較而言──身為一般讀者,那就是我們能夠看到的參賽作品的全部了)。〈江湖〉作者對追述某個已逝的時間中,一些已然發生的重大事件的無力感之自覺,可能才是那篇文章更吸引我的地方。

這次閱讀曾翎龍的散文集《我也曾經放牧時間》,發現裡面有個關鍵詞,就叫做時間。曾翎龍從書籍、電影、流行歌曲、球賽、地方、商品等等,試圖捕捉並描述時間一去不復返的身姿。而我尤其喜歡的,是他投射在許多小物件上的時間的光影。在〈手錶〉、〈鬧鐘〉、〈撲滿〉、〈天線〉諸篇裡,不是日新月異的科技文明向我們證明時間已經無可爭議地衝到了“現在”,而是某些再平常不過的細微感覺,或者某些幾乎就視若無睹的舊物──比如小學時期“手錶壞了便在手上系一塊白布,說是不習慣,其實也是裝飾著好看”;大學考試季節“在枕頭旁放一個鬧鐘,遠遠的書桌或太空櫥上又放一個,怕自己醒不來”;又比如“某銀行送的張開雙手的卡通人物撲滿”,與“有著木門的電視都已改裝成魚缸”──讓曾經擁有類似經驗/物件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過去”就這麼攔截不住地從我們跟前倒退了去。

周圍都是港式餐廳,吃也吃到悶!但正宗的港式雲吞麵卻很講究,非吃不可!

曾翎龍捕捉的時間在相當程度上是很個人的,然而其時光絮語卻也偶或折射出社會條件與地方面貌的變遷。比如要寫來悼念已倒閉的和合巴士公司的〈巴士〉一文,在巴士上延續清晨暫停的夢,與“在燠熱的巴士車站遙想一場慵懶的午睡”等情節,方才是和合巴士之於他十年回憶的重點;然而,在夢與醒的悠忽之處,浮現的“要按住彈簧往上推”的車窗,與“剪票員用單孔打洞機,在起點和終點上打兩個洞”的車票等,卻仿如寫意畫作中突然出現的幾抹工筆,細緻地銘記了不復重現的舊時風物。文末的加影美羅廣場,因為建設在曾經被如此悼念過的巴士車站舊址之上,也就增添了幾分人文的溫暖,與時間的滄桑。

時間,在這本集子中也有以大寫姿態出現的時候。〈最後,青山已成燕子塢〉是其中寫得饒有趣味的一篇。實兆遠一度是馬共活躍的地盤,而今共產主義青山已老,曾翎龍在一處據說為陳平故居的樓上如此感慨:“歷史遷出的樓房,燕子一隻隻住進來,吐口水。” 這句話既是實兆遠多燕屋的實寫,然而又不無對陳某人曲筆調侃之意。莽林中無名無姓的理想主義信徒之枯骨,與和平協議上像“發跡的商人”一般紅光滿面的陳總書記,兩相對照,或許真讓他無法不吐吐口水。然而,他更為調侃的,其實卻又是自己與“我這一代人”。他不諱言對馬共游擊隊的“不當聯想”,此時此刻(“歲月靜好”?),“紅軍”與“紅魔”所牽動的,已是年輕一代對(昔日宗主國的)英超球隊的熱情,更甚於對馬共的記憶。陳平是誰?王文華是誰?曾翎龍說他曾經回答老師陳平是三毛,而他猜測以後可能有人會回答王文華是蛋白質女孩。他的答案與設想的答案,詼諧而幾近譏諷。歲月無情,青山已老。事過境遷,歷史稀薄。

對時間的流動與流逝,曾翎龍常顯得敏感且敏銳。他對於現代人能否借助數碼科技挽回時光存疑,認為即使每天照相,也“可惜他已經錯過兒時少年,往後只能看見衰亡。那一個個昨日之我,不在時間堡壘之上豎起勝利旗幟,而在節節敗退,一天一個敗仗。 ”(〈昨日之我〉)留駐相片中的時光,最後見證的竟是影中人逐日步向衰亡。都說是物是人非,可是到底卻有連物也經不起時代巨輪壓力的時候,一如他小學母校的草場,“小時候雙手托頭仰躺,觸目所及是蔭蔭翳翳的樹葉,重重複重重。如今看台仍舊,只是再無遮擋,藍天白雲待要細看,已是一陣暈眩。”(〈草場〉)藍天白雲,不意竟是白雲蒼狗。暈眩之中,時間充滿了動感。“處處流光”之所以令曾翎龍時時感觸,因為他在逝者如斯之中尚有追求,且追求得何其華美而奢侈:“ 你相信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去的嗎?我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人生道阻且長,當我們安居但已沒什麼可做了,我們需要它,不會過去的,穩住我們的老年。 ”(〈會過去的〉)他要某種時光沖流不掉的東西,他可能並不自覺他要對抗時間。

曾翎龍跟我說,他很遺憾這是一本專欄結集,他一直想出的是長些的散文。長篇散文具較大包容性,更有利於作者馳騁(或放牧)才情,這種偏見多少與文學獎有關。在慣常以大刀長槍比試競技的文學獎江湖,以小散文參賽,無異於以短兵應戰。高下未分,卻已長短立見,一眼看去,就是吃虧。然而,排除偏見的散文讀者必然都知道,長篇散文不見得即大氣大魄,小散文亦未必就小眉小眼。再說,要在方寸擂台大施拳腳,也勢必得有一些輕功與內力。我比較服膺劉禹錫所說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對我而言,散文不在長短,寫得好就行。這本集子裡的散文雖亦有若干篇難逃一般專欄文字之流弊,然而大體而言,卻是小而巧。由此看來,小散文雖小,卻大有可為。願與曾翎龍共勉。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林春美‧2009.03.08

3 回复:

鱼子鸦 说...

偶然在文藝春秋讀到林老師的評論文章,談曾翎龍。我覺得篇末老師給翎龍的話,對寫散文的朋友而言,挺值得再三琢磨,因此特貼上來,與大家共勉之。

ice 说...

我一打开文艺春秋版,就出现林春美老师的大名,立即拜读此文章。平时的我,先浏览版面的插图,再转去看文化空间看安乐茶饭!
见到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报章,感觉好亲切!

秀音 说...

哈哈,真巧。刚好我的屋友那天买星洲,翻着翻着就看到林老师的这篇作品。看完感觉像重温我们上散文班的旧梦,林老师正娓娓地与我们赏析着曾翎龙新书里作品的好与坏。真的好怀念大学时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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